提起六爷,在我们老家南部方圆二十里的钓鱼人圈子里,那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六爷姓魏,和我是本家。六爷只比我大十多岁,但是辈分高,在家族里排行老六,所以人称六爷。
六爷小个,细眼,说话不利索,也就是结巴。六爷打小就爱钓鱼,我就是看他钓鱼看多了,也喜欢上钓鱼了。
从农村出来,上点岁数的人大概都晓得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及以前,农村特别讲究宗族势力。农民普遍文化不高,互相之间有了矛盾,多是凭拳头靠宗族势力来解决。
在我们村,有魏、田、程三个主要姓氏。魏姓占了全村一半人口,田姓占十分之三,剩下为程姓。程姓在我们村是小姓,所以一般都比较老实。魏姓对比田姓优势较大,但在我们那个乡镇,很多村子整个村都姓田,田姓在全镇是绝对的大姓。敢在我们镇街上抖狠的,都是姓田的。即便中国的三大姓李、王、张,到了我们那个镇,也得夹了尾巴低眉顺眼,我们魏姓当然也一样。
但在我们村,魏姓人口占优啊,不过田姓有外援,所以就有点势均力敌了。
那时农村人多啊,人多了,矛盾自然不少。因为争抢水源,荒坡,水渠承包养鱼等等,我们村魏姓和田姓好几次大打出手,结怨很深。以至于我们魏姓和田姓的小孩子,也都互视为仇敌,不相往来。
我们村位于县河边,一条灌溉渠与县河连通,连通处修建了一个闸口。闸口北住着魏姓和程姓,闸口南是田姓。
那时钓鱼,魏姓的在闸口北的县河里钓,田姓的在闸口南的县河里钓。咱们共钓一河水,但各钓各的,互不交流。
魏姓里,都是一帮小孩在钓鱼,当然六爷除外,他是唯一的大人。六爷那时二十好几了,还没娶媳妇,除了种地,空闲时就到河边钓鱼。
那时我们都是用蚯蚓钓鱼,鱼获也还不错。不过都是些小鲫鱼,小白条,鳑鲏,黄姑丁,鲶鱼什么的。偶尔钓个半斤以上的鱼,那都可以吹上半年。
暑期的一天,我和六爷等四五个人又到河边钓鱼。六爷年纪最大,钓鱼的技术也比我们厉害,我们钓了三五条小鲫鱼时,他已经钓了二十多条了,还有比较大的鲫鱼。
田姓也有几个孩子在闸口南钓鱼。他们钓得怎么样,我不知道,但我想,肯定没有咱们六爷厉害。
但不一会儿,我们听到田姓的孩子们在惊呼。我和六爷屏息倾听,不是田姓孩子落水了,而是他们钓到大鱼了。
能有多大的鱼?还大惊小怪,一惊一乍的。我们魏姓小孩心里自我安慰。
谁知有个叫国忠的田姓小孩双手举着一条大鱼,跳起来向我们这边招摇显摆。那确实是一条大鱼,一条有着漂亮的红尾巴,两三斤重的大鲤鱼!
哼,不过是走狗屎运而已!我们也能钓到的。我们魏姓小孩心里嘀咕着。
田国忠也许太过兴奋,又跳得太高,没注意岸边坡陡,居然连人带鱼掉到河里了。田姓孩子又一阵惊呼,纷纷下水救人。六爷也站起来了,关切地看着。他是河边唯一的大人。好在不一会儿,田姓孩子们都安全上岸了,不过大鲤鱼跑了。
第二天,我们又到河边钓鱼。我们的鱼获还是和以往差不多。但田姓那边又发出阵阵欢呼,他们不仅上了大鲤鱼,还上了大草鱼。
第三天田姓孩子没上大鱼,但第四天他们又上了大鲤鱼大鳊鱼。
我们远远听着田姓孩子七嘴八舌,得知这几天钓上大鱼的,是一个叫四伢的高中生。他爸在城里工作,他妈在村里种地。他老早就在城里上学,暑期了就回村里玩。
田四伢这个城里娃,有什么绝招呢,总能钓上大鱼?用运气好不能解释啊,六爷钓了多少年了,从没上过那么大的鱼。
我们暗自琢磨,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。
有一天,三个田姓小孩在闸口附近玩抓石子。六爷走过去,给他们一人一粒水果糖。三个小孩开始都不接,很警惕地盯着六爷,后来受不了诱惑,都把糖接到手里。
六爷问:你们知不知道四伢是怎么钓到大鱼的?
有一个叫小秋的孩子说:他跟你们不一样,他不用蚯蚓……话还没说完,另一个小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,捂住小秋的嘴巴:不能告诉姓魏的,你个叛徒,汉奸!说着,和另外一个小孩,拉起小秋的胳膊,一溜烟地跑了。
虽然情报不完整,但这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情报。不用蚯蚓,那用什么钓鱼,难道是米饭,青菜虫?这些我们也都用过呀,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效果。
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我们决定亲眼看看田四伢是如何钓鱼的。可是从我们闸口北往闸口南看,中间隔得有点远,而且钓点附近都是树枝树叶,只能看到有人,看不到四伢的实际操作。
我们直接跑到闸口南去看,肯定不行,搞不好又要打架,弄个头破血流都不怕,关键是还是得不到田四伢钓大鱼的秘密。怎么办?
有了!我一拍大腿,告诉六爷我的办法,六爷说好。
我脱光衣服,溜下河,一个猛子潜进水,一直往闸口南游了差不多三十米,我才悄悄露出脑袋。一看,离田四伢他们钓鱼的地方只有十多米了,这个位置好!可我才换一口气,还没来得及看四伢,就只见泥巴、碎瓦片、小石头,雨点般地向我飞来!这帮姓田的小子太坏了!我赶快潜水。往回游了几米,再露出头换气,哪知又一块瓦片袭来,砸在我额头上,痛得不行,用手一抹,呀,满手是血。
我大败而归。六爷陷入了沉思。
有一天傍晚,村里人都吃过了晚饭,河边也早就没人钓鱼了。六爷在闸口附近碰到了独自一人玩耍的田小秋。六爷掏出一把用报纸折叠出来的玩具手枪,递给了小秋,结结巴巴跟小秋说了什么。
第二天,小秋神神秘秘地递给六爷一包东西。
原来这就是田四伢钓大鱼的秘密武器,小半包面饵。
六爷如获至宝。于是照着袋子上的说明,用钢盆开了饵,往钩上捏,可是饵料很松散,捏上去就掉了,有时捏上去没钓,刚一抛杆,还是掉了。
六爷很沮丧。六爷又想找小秋,小秋躲着不见他。
六爷带着那小半包面饵去了县城,费了好大劲找到渔具店,照着样子买了几包商品饵料。还请教了渔具店老板怎么用,老板指点了一下,又让他买了拉饵盘。
花了不少钱,六爷心痛不已。回来按渔具老板教的,开饵,拉饵,结果不小心,两只钩全拉到左手上,刺进手掌心和手指头。鱼没钓着,把自己钓着了。疼得六爷冒冷汗。我说六爷咱去医院。六爷说,去医院得花不少钱,也丟人。让我拿了老虎钳,狠心帮他拔。那拔的一个咬牙切齿,一个鲜血直流!
六爷休息了几天,又失踪了。过了两天,他回来了。我问他去哪里了,他说先去了县城,又去了省城。省城可是繁华大都市,村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。我问去干嘛?他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东西,黑乎乎的,我不认识。六爷压低声音:望远镜,可不能走漏风声。
连续几天,六爷一大早就游过河,趴在河对岸一处坡地,藏在灌木树叶间,一动不动,用望远镜观察着田四伢钓鱼,从田四伢到河边,如何开饵,和饵,团饵,拉饵,抛杆,浮漂动作,起杆。
我拉着六爷,让他带我也过河对岸去看看。六爷说,人多了,目标大,可能会被敌人发现。
六爷偷学秘笈回来,果然功力大增。以前只见田四伢钓大鱼,现在六爷也能钓大鱼了。有一次,他居然钓了一条十多斤的草鱼。一下子又成了我们心中的大神!
后来,我也到县城念书,钓鱼次数少了。偶尔回家,见六爷钓鱼技术是越来越厉害了。六爷还承包了村里的灌溉渠养鱼,赚了一些钱,娶了媳妇,也就是六婶。后来,他们夫妻俩又外出务工,听说是到了省城做鱼贩子卖鱼。
前几年回老家,得知六爷已离开省城,在县城开了一家渔具店。生意还挺不错。
有一次,我回老家,去了六爷的渔具店。六爷非常热情,招呼我想要什么渔具,只管拿,不要钱。六爷先是钓鱼,后来养鱼,再后来卖鱼,现在又开渔具店,真是一辈子与鱼有缘啊!正聊得兴起,进来一个人,很面熟。原来是田四伢。
六爷看着田四伢,田四伢看着六爷。
您以为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。不不不!现在他们算是老友见面,非常熟络。
建国70年了。前几十年,国家还很贫穷落后,农民间为了争夺有限的农业资源,不得不动用宗族势力,闹个两败俱伤。
而今改革开放后,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到城市,在城市里开天辟地,各显神通。农村人口显著减少。城市化间接地瓦解了农村的宗族势力,至少,宗族势力在中国大部分农村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。
如今,我们村的魏姓和田姓,早已不知不觉的和解了。出门在外,不管碰到姓魏的还是姓田的,只要是一个村的,那也是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呀!
这次田四伢来找六爷,那是有事要谈啊。田四伢现在政府机关工作,兼着县钓鱼协会的副会长。钓鱼协会准备搞一场全县的钓鱼比赛,这不他来找六爷赞助了。当然,没啥事,他也会经常来六爷这里坐坐。毕竟都是一个村里的人。
六爷很爽快,他们谈好了。
临走时,四伢问六爷:你这里什么厂家的饵料最受欢迎啊?
六爷哼了一声。四伢笑了:哼什么?爱说不说!我知道六爷说话不利索,年纪大了更甚。我跟四伢说:六爷不是哼,他是说带“恨”字厂家的饵料最受欢迎。
四伢又问:哪一款饵料卖得最好啊?
六爷:难……
四伢:你生意这么好,难啥呀?
我帮忙解释:不是生意难,六爷是说带“蓝”字的饵料卖得最好!
四伢说:原来如此,我也一直是用这款饵料。
最后,四伢和六爷,跟我约定,今年五一,都回老家村里,一起到河边,各自拿出钓鱼绝技,比划比划。
五一快到了。
我虽是菜鸟一个,但能亲眼见证两位大神掐鱼,那也很令人期待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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