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行动时才真正看见自己,
每个角落递出一面镜子。
你说,原来这才是我,
那些被违背的意志原来
都不是我的意志——
因不堪之重而渴望
扑向某种轻,当轻
漠然压境,你一脚踏空。
囚徒越狱后发现身在一个
更大的监狱,没有围墙,
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故乡。
《途中》(三书)
撰文 | 三书
1
寒食近,种种恼人天气
《念奴娇·春情》
(宋)李清照
萧条庭院,又斜风细雨,重门须闭。
宠柳娇花寒食近,种种恼人天气。
险韵诗成,扶头酒醒,别是闲滋味。
征鸿过尽,万千心事难寄。
楼上几日春寒,帘垂四面,玉阑干慵倚。
被冷香消新梦觉,不许愁人不起。
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,多少游春意。
日高烟敛,更看今日晴未?
远古先民相信火也会衰老,也会死去,火是有生命的。自冬至始,阳气发动,旧火渐死,新火将生。一百零五日后,禁火数天,据《周礼》记载,司火之官摇木铎修火于国中,为季春钻木以出新火。
此乃寒食节的人类学起源,很多原始民族都有隆重的取火祭祀仪式。至于介子推的典故,以及百姓是否为缅怀他而冷食数日,那些还都是小说家言与后人的附会,听听而已。
寒食前后,东风行云,春雷布雨。此时天气,多疾风甚雨,乍暖还寒,阴晴不定,人的心情也跟着起伏,新火将生未生,旧寒欲去犹厉。李清照这首《念奴娇》,将独居此间的微妙体验,写得具体而蕴藉。
“萧条庭院,又斜风细雨,重门须闭”,庭院未必真萧条,此时花虽将老,但尚未凋,萧条是由于寂寞的缘故。萧条已令人不堪,又斜风细雨,只得把门闭起。“重门须闭”,不是闭一道门,而是把一道一道的门都闭起,必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风雨太荒凉,庭院太萧条,她需要一个温暖的坐标。
宠柳娇花,绿肥红瘦,易安造语,每多鲜味。柳正宠,花正浓,怎奈寒食,恼人天气种种。这句除了惋惜,言外颇有调侃花柳之意,语气类似杜甫的草堂诗,“稠花乱蕊裹江滨”,“即遣花开深造次,便教莺语太叮咛”。被春天、被众人宠爱的花柳,很快将被雨打风吹去。
恼人天气如何消磨?和杜甫一样,诗酒尚堪驱使在。“险韵诗成,扶头酒醒”,诗非平易的诗,酒也不是淡酒,诗要押险韵,酒要饮烈酒,为了破闷提神。然而,诗成之后,酒醒之余,“别是闲滋味”,别是,即于愁闷之外,另起空虚之感。
“征鸿过尽,万千心事难寄”,易安词句,常常流露难言之隐,比如“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雨泪先流”,“多少事,欲说还休”。眼看征鸿过尽,却不能传书,不是不能,而是万千心事没法说,说了也没用,“难寄”二字,分量很重。
过拍仍在愁闷中徘徊,楼上几日春寒,帘垂四面,玉阑干也懒得去倚,每天只在床上恹恹昏睡。“被冷香消新梦觉,不许愁人不起”,新梦是什么梦,不许是谁不许,不得而知。不知,所以更有滋味,诗意的丰富即在语言的模糊和空白处。
“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,多少游春意”,梦觉起床后,词笔一转,愁人眼中的世界被重新创造了,变得美好。露是清露,桐是新桐,露水在桐叶上晶莹,新枝在晨光中轻摇,她感到振奋,这样的好天气,应该出去走走。
但她没有立刻整妆下楼,待到日高烟敛,“更看今日晴未”。连日风雨,恼人既久,虽得新梦,虽天放晴,她心里仍喜忧不定。以问句作结,倍感神骏,浅俗之语,更饶余味。
北宋 赵佶《柳鸦芦雁图》(部分)
2
清明时,桐始花
《木兰花慢》
(宋)柳永
拆桐花烂熳,乍疏雨、洗清明。
正艳杏烧林,缃桃绣野,芳景如屏。
倾城,尽寻胜去,骤雕鞍绀幰出郊坰。
风暖繁弦脆管,万家竞奏新声。
盈盈,斗草踏青。人艳冶,递逢迎。
向路旁往往,遗簪堕珥,珠翠纵横。
欢情,对佳丽地,信金罍罄竭玉山倾。
拚却明朝永日,画堂一枕春酲。
寒食后第三日,即是清明。清明既是节气,又是节日。此时,气清景明,万物生长,皆清洁而明净,故谓之清明。清明三候,第一便是桐始花,白桐花,紫桐花,清芬袭人,小铃铛似的,簇簇挂在高树枝头。
清明节两大习俗,扫墓祭祖与踏青郊游,二者兼行,后者更盛。明代作家张岱在《陶庵梦忆》中,记载越俗扫墓:“男女必用两坐船,必巾,必鼓吹,必欢呼畅饮,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,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。”
柳永此词,亦歌咏江南清明踏青游春盛况。“拆桐花烂漫”,起字用动词“拆”,能听见花开,看见清明到来。若无“拆”字,第一句作“桐花烂漫”,或“开桐花烂漫”,于意亦无不可,味道却少了许多。
雨过天晴,郊野风光更加明丽。“正艳杏烧林,缃桃绣野,芳景如屏”,几句工笔,点染春色,艳杏缃桃,“烧”和“绣”,这两个动词极好。
“倾城,尽寻胜去”,一句括尽游春盛况。“骤雕鞍绀幰出郊坰”,男骑宝马,女乘香车,倾城而出,直奔远郊,“骤”字可见士女心情之欢快。“风暖繁弦脆管,万家竞奏新声”,游春的喜乐气氛,如见如闻。
“盈盈,斗草踏青。人艳冶,递逢迎”,词的下片聚焦于佳丽,盈盈少女,斗草相乐,艳冶歌伎,欢情逢迎。游人之众,场面之盛,更见于路旁,往往“遗簪堕珥,珠翠纵横”。
最后,词人以见证者的口吻,为他们送上祝福:尽情欢乐吧,在这春光明媚时节,趁着天下太平,放歌纵酒,任金罍罄、玉山倾,明朝永日,画堂一枕春酲。
明 仇英《春游晚归图轴》
3
“村人”杜甫的寒食节
《寒食》
(唐)杜甫
寒食江村路,风花高下飞。
汀烟轻冉冉,竹日静晖晖。
田父要皆去,邻家问不违。
地偏相识尽,鸡犬亦忘归。
此诗作于浣花溪畔,卜居成都的几年,是杜甫人生中相对静好的一段岁月。所住的地方,只有八九户人家,清江一曲抱村流,故名江村。根据杜甫的其他诗作,大致可知这些人家散在江湾,村径逐门而成,比如黄四娘家门口的花蹊。“寒食江村路,风花高下飞”,幽趣村径,风吹落花,高高低低,自在翩飞。
他一边走,一边看景。“汀烟轻冉冉,竹日静晖晖”,叠字妥帖,冉冉,晖晖,宁静而明亮。江有江的时间,竹有竹的时间,它们是春天的公民,不知有汉无论魏晋。
走在村径上,此时的杜甫,差不多是个农人。草堂初落成时,他想过卜宅从兹老。全村八九户,人家尽相识:南邻爱酒伴,隔篱呼取尽余杯的邻翁,黄四娘,还有南村那群顽童,都被他写进了诗里。寒食节,田父相邀,杜甫赴饮,馈问不辞,“田父要皆去,邻家问不违”,人情相亲,乃至鸡犬忘归。
终老于斯,有何不可?但他心里放不下,刚想着卜宅从兹老,立即又觉得为农去国赊。一旦为农,长安便成了断线的风筝,而那才是他渴望的人生。
杜甫最终没能北归,而是病死在客舟中。他真正的人生,既不是命运安排的颠沛流离,也不是他梦想的治国平天下,而是二者之间的裂缝和落差。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,落差才是故事。
三月初,我被邀请去参加邻居帕瑞克的葬礼,从信箱里收到请柬时,我感觉他已经死了很久。自从去年年底,他因癌症住进医院,就没有回来,毕竟八十多岁了,死亡是旦夕间的事。请柬上印着他的照片,一头银发,音容宛然,旁有一行字:“我已安息:从无中来,到无中去。”
葬礼在“森林墓园”,果真是一片松树林,古木参天,阳光明净。参加葬礼的有十来个人,除了他的遗孀,其余我概不认识。墓坑很浅,在茂林中间,帕瑞克应该会喜欢,也许是他活着时自己选的位置。黑色骨灰罐放在浅坑里,提手的镀金,在午后阳光中闪耀。大家面朝墓坑站成半圆,逐一缓步过去,将备好的花放在坑边,再抓起一把土撒在罐上,有几个人还发表了简短演说,关于帕瑞克的记忆碎片,不时回头看一眼骨灰罐,好像他就在罐子里。
令我惊讶的是,出席葬礼的都是和我一样的闲人:一些他从前的邻居,在餐馆认识的人,旅途中邂逅的人。清风阵阵吹过,松林的寂静和芳香使我身心愉悦,大家也都不哀戚。帕瑞克没有宗教信仰,所以没有牧师布道,葬礼上播放了一首披头士的歌,是他生前喜欢的。
回城路上,在地铁站,一个女人朝我走来,我认出她的长筒靴,她也是个邻居,住在隔壁公寓楼里。我们一起坐地铁,聊起去年夏天的音乐会,原来她就是主办方小剧场的经理。哦,那场骤雨,浇得大家多么狼狈,我们开心地回忆着,交换联系方式,完全把帕瑞克忘记了。
撰文 | 三书
编辑 | 刘亚光
校对 | 赵琳